自来省城学习、工作已经二十五六年了,但家乡的水土、人物仍不断浮现在脑海中,有这么几个老军人的形象和他们的故事在我的记忆中尤其象扎了根似地……
大 炮
大炮本不是他的原名,从我记事起村里人就这么叫他,我父亲那一辈人叫他大炮叔,我这一辈就叫他大炮爷。至于为什么那么叫他,可能是因为他的脾气特火爆和他蛮横不讲理的性格吧。
大炮很小的时候就当了兵,是晋绥军,听老人讲,大炮除了带枪外,还喜欢背一把大刀。他在部队上是干什么的,历来有争议。有人说他只是普通的兵,但这话人们不敢当着大炮的面说。因为大炮一直蛮横而自豪地说他曾是阎锡山的贴身卫士。为了验证这一点,后来我曾经好几次指着电视上的阎锡山问:这和真人像不像,他毫不犹豫地一概否认,说阎锡山是什么什么样子,那五台话是如何如何说的。
人们说,大炮打仗是挺勇敢的,但好象没听说过他打过什么日本人,但和解放军是打过仗的。可打仗勇敢的大炮后来还是被比他更勇敢的解放军在解放运城时俘获了。大炮性情顽固,他坚持一身不事二主。后来就拿上路费回到了老家――我们村里。
回到村里的大炮仍然是个厉害人,据老人们讲,在文革中,大炮每天背上插上一把大刀,在村里横行霸道。在造反派武斗中他捆过不少人,也打过不少人。他一直没成家,也没有父母(我至今不知道他父母是干什么的,都死那么早?)打起人来出手狠,不计后果。所以,村里人当时对这个光棍汉一直怀有畏惧之心。
我们小时候见了他是要远远躲的,他威名远扬。我家和他同一条巷,但连捉迷藏都不敢到他院里去。好象趁他不在只偷偷地去过一次他院里去。那院子挺大,空空的,除了几 棵树,就养着一头猪,两间破房子。他家的那头猪好象也不哼哼,整个院子死一般沉寂,吓得我是一分钟也不敢多待的。
后来有人给他找了一个老婆。那个老婆好象就图他还有两间破房子吧。但他们在一起生活得很短,可能连半年都没有。那个老婆据说每天常挨大炮的打,最后两手空空地被打跑了。
晚年的大炮变得不那么怕人了,他也好象成一只塌了腰的老狗。在我家开的商店里,他常坐在其中一个座椅上,边喝着我家的茶边看我家的电视。见我回家竟然也主动地和我说起话来。不过也就是简单打个招呼,脸上好象是没有表情的。
我家当时养一只母羊,我父母每天靠它来喝羊奶。大炮喝了我家的几碗奶后,立马对羊充满了热爱。经常主动地给我家羊打起草来,没事还经常蹲在羊跟前。我父亲过意不去,便答应他一旦母羊产下崽后送他一只母羊羔,也让他每天能喝上羊奶。后来很快地如愿以偿,从我家抱走了一只小母羊羔。于是,大炮便每天悉心地照料起这只生命来。
那天,大炮带着已长大的羊儿去村外的水渠边去钩杨树叶子。水渠一人多高,水泥铺抹。水渠边有两排杨树,长得比较高大。大炮举着拴长棍的铁镰高仰着头去钩叶子,羊儿在他脚下吃着。忽然一不留神,大炮退倒在水渠中,头部重重地摔在坚硬的水渠边棱上。等人们发现他时,他已身体僵硬而死。徒留那只吃饱后的羊儿在咩咩叫着。
华 清
华清姓什么,我也从来没有探究过,从我小时人们就这么直呼其名称呼他。
华清此人和我同住一个巷。但这人性情冷漠,在我的印象中,他深居简出。除了担水什么的基本不出门,见了人从来不打招呼,也不欢迎任何人去他家。所以,他住的地方我们感到特别神秘,但我们从来没敢去过他家,只悄悄从门缝里往里张望过。有一次他担水碰上我和我弟弟,我弟弟正跑得欢不小心碰了他的担子。这个时候,他停住了,直直地站在那儿,眼露凶光地盯住我弟弟,吓得他连哭都不敢哭。我也害怕地愣了半天。
后来我听大人讲,此人原来是黄浦军校毕业,在全国解放前官已做到师长。但这个人他既然入过黄浦,又官至师长,他背后的故事肯定不少,但遗憾的是他的基本身世在村里还是个谜。比如说,他都参加过什么战役?他为官情况如何?他是怎么回到我们村的,是起义了还是投诚的?这些谜人们在他生前破不了,死后就更破不了,也就可以说成了永久的谜了。
所以,此人就象一个隐士似的在我们村过了他的后半生。记忆中的华清只是冷漠无比,他没有给我们及至全村人留下过一丝笑容。他好象仇视一切。他虽然和我们同住一个村,但我们看他好象就在看一个外星人似的。华清不是孤身一人。他还有一个女儿,但他的女儿也从来不和人们来往,我想可能是他不让女儿出门吧。在我六七岁时,他女儿出嫁了,但出嫁后的女儿好像就很少回娘家看他,大概也是嫌这个家没有一丁点儿人间的温暖和那种亲情味吧!
因为只有一个女儿,而且出嫁了,而且出嫁后基本不回来。所以他也就等于是断了后,孤身一人生活。所以,这个老家伙就更加孤僻更加冷漠。
但他还是有一个侄儿子的,这个侄儿子在县城工作,还是想继承他的那点家产,至少还有一个院子和两间破房子。于是答应生养死葬。但不久,他和他侄子又发生了冲突,他那在县城当政法委副书记的侄子,不仅骂他是“老反动派”,还拿铁锹戳伤他的脚背。所以,他就死活不肯认这个侄儿了。后来,他死后,另一个远方亲戚埋了他,同时也占了他的那个院子和房产。
后来,我再回到家,那个院子早已推倒重盖了。华清这个名字也就很少再有人提及了,但那个冷漠的面孔和他的那些身世之谜我还是按捺不住常常去想起。
春 春 爸
春春爸有名有姓,只不过他有后代,长子叫春春,所以村里人就叫他春春爸了。
春春爸十五岁上就参了军,参的是胡宗南的国民党中央军,本来他是不愿意当兵的,但据说是家庭太贫困而被强征了。后来就同共产党的军队打仗。在他当兵第三年时,被解放军抓了俘虏。随后,军装一换,他就当了解放军。
春春爸健谈,对自己的历史从不隐瞒,谈到他成了一名解放军时,那是非常骄傲的。到了人民军队后,春春爸被分配当了一名炮兵,甚至还被提拔当了某部的炮兵班长。在后来的解放战争中,想必这位老人曾向国民党军队发射过不少炮弹吧。
最值得这个老人骄傲的是,他在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作为第二批入朝的战士光荣地跨过了鸭绿江。在这个抗击美帝国主义的战场上,老人依然还是当炮兵,而且在战前还参加过培训班学习,大概所使用的大炮比以前先进了吧。老人在这个战场上又向美帝国主义者打过不少炮弹,要不然还被提拔为炮兵某部的副连长呢!但毕竟打仗不比儿戏,美国人的一枚炸弹在一次战斗中炸毁了他那个阵地,被炸昏了的春春爸醒后发现他这个阵地上的其余战士都牺牲了。
这个革命军人本来是前程远大的,但随后发现身体却不行了,到医院一检查,得了较严重的风湿病。后来部队让他到一个疗养所疗养了一年,病情也不太明显好转。部队领导便就找他谈话,劝他退伍回乡参加“社会主义农村建设”。春春爸无奈,只好打起铺盖包起他的军功章回到了我们村。
那个时候的农村建设也是热火朝天,红旗飘飘。春春爸回到村里当选为党支部书记。据说这个老人性格耿直,原则性强,执行党的号召是不折不扣。那年搞大炼钢铁,春春爸带领群众上山去,很久不回家住。后来风湿病发作严重,差点死在山上,被群众抬回家中。
我记事起,春春爸已在村中不担任一把手,但还干过民调员,后来就一直担任大队的通讯员。但因为他是老党员、老军人,大队的好多事他都有发言权,而且从干部到群众也都挺敬畏他。
我参加工作后春节回家过年,每年都去他家拜年。在我的老家春节拜年见长辈是要磕头的。但老人既不迷信,也不讲这一套。可老人话多,你一拜年他就拉着你说话,说来说去就扯到了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别人听多了不爱听,我挺尊敬这个老人的就爱听,我一爱听老人就更爱讲了,直至讲到他老伴把他再三拦住才行。
就在这两年,春春爸更老了,腰也弯了五十度。但两个儿子挺孝顺,一到冬天,二儿子就把他接到他家住一冬天,因为他家有暖气。二儿媳包的包子他也挺喜欢吃。所以老人一想改善生活就让二儿媳给他包包子。
去年,老人去世了,享年83岁。村里人为了怀念他,决定给他开追悼会。大队的干部委托我给写个悼词。我查了一些相关资料加上大家的评语给老人写了这个悼词。在开这个追悼会时,大队党支部书记念悼词,称赞了老人是“革命的一生,奋斗的一生”!
老人的墓地离村挺远,但那天去给老人抬棺和填墓的人挺多,有人初步统计了一下,说多少年了,参加春春爸葬礼的人最多了。